山间，石上，风来，日落。

“鲁兄啊，你我二人在这世间经历多年，依你之见，天下道法之精妙者，归于何处？”玄微子轻捋白须，一派道骨仙风。

鲁山海，着青衫，鬓发飞扬，虽已年过半百，却毫无老态，反而意气风发，看上去倒像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，虽无正经读书人的儒雅风格，却自有精干爽朗的精气神在。“玄兄是想考我？道门人才济济，自然是落在你家！一千年前有道祖骑牛西去，紫气东来，函谷一宿，万星垂光；五百年前有一梦破一境，直上逍遥巅峰境界的天才庄周；三百年前有号称道门中兴、直追二圣的清虚道人，如今亦是英才辈出。”

“这话就很没道理了，‘子旦兴儒八百年’岂虚言哉！况且最近五百年，确实是儒家占了上风。你我二人在我当今之世已算是第一流人物，然而若是碰到贵派离水、凰火二人，想必亦难取胜，可见北学之佼佼者亦可陵越南朝，登堂庑而入厅室，岂可妄自菲薄？”

鲁山海罕见地长叹了一口气，“春儿自然是很厉害的，可那老匹夫我可看不上！况且，我早已不在他儒门之中，天地之大，皆可为吾乡，岂不快哉！何必非要礼教加身如著镣铐，日日事兄如父，温良恭俭。如此做派，迂腐不堪。以我看来，儒门教育后辈的方法也是大谬，日后必然会一代不如一代。不过，你们道门也是越来越酸腐可厌了，所谓修心静持，亦不过固步自封，耳目闭塞之静，骤遇狂风暴雨，岂可安坐？少年人，自当多经历世间，阴晴有时，明灭随遇，甘苦皆在一心，如此方有机会超越你我，超凡入圣啊！”

玄微子轻轻点头，继续说道，“教育之事，素来为两家各派重视，而其表现却是千差万别。总而论之，儒家两派，文为儒，武为将，道家两派，龙虎、白云，龙虎号为天下道学正宗，主承天运，扶真龙，白云存道家学问，通道藏源流。儒与将，入世极深，立身北方朝堂之上，进策戍边，以天下为任；道家两脉，隐于南国山林之间，然一脉逍遥林泉之下，一脉腾跃魏阙之上，半隐半仕。以教育后辈而论，儒与道家白云一脉，并重读书养气，修得学问成，大道已不远矣。然儒将与道家龙虎一脉则每讥前两者只知道问学，不重实践功夫，更为推崇于沙场庙堂风波中锤炼心境，追求万夫莫敌之心境，往往又有不学之病，如无源之水，无根之木。虽是各家纷纭，问道者止一身心，往往自虚者得知，自满者失之，此亦为学问道之津梁，万殊之同归。

鲁山海接着说道，“将门多霸道之人，而圆润不足，若周破军、郑如虎之辈，虽武学修为已臻巅峰，却于天理自然一窍不通；龙虎道脉中，固有佼佼者如段无言、孙一指者，然亦终日不知所归，如无头苍蝇，唯利是图。道门有七观三仙人，我最看的上的便是出云观号称“医仙人”的那老头，我都不确定能不能打得过他，他几乎从未在人前倾力而为展露过道法修为，怕是天下人皆不知他早已在逍遥境的心之境巅峰徘徊许久。其他几观，不过是充充门面，做不得数。”

“哈哈哈哈”，道人开怀笑道，“那你那师兄师姐呢？”

“好好的，提他们作甚？离水剑虽是神兵，却终是有形之物，有形之物必有破绽。”

道人听了，点头笑而不语。指了指十步之外玩耍的两个一男一女孩童，说道：“你我这两个徒弟，性格各异，清风性子淡泊，适合道法，明月活泼机敏，你来教再合适不过。”

二人正说着，雨便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。两人所处的神梦山乃是位于南吴境内的一座相对隐秘的中等山林，在名山众多的南方属于少有人知晓的。但此时仲春三月，早已是翠绿笼山，树木繁茂，雨水自然也多，山间的桃花也开了无数，此时并无流水落花的残春景致，倒是偶尔会有个顽皮的姑娘，和露折了些桃花枝，扔在了水里，然后快速奔向山脚处看要等多久才能看到顺流而下的“桃花船”。这是明月无聊时难得的消遣。

此时雨下得并不大，道人轻挥衣袖，便有似一群蝴蝶缓缓织就的簟席飞到清风和明月头顶。而道人自己和鲁山海，自然是不需遮雨的。

鲁山海信口吟诵道，“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，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，鬓已星星也。昔年不知时光荏苒滋味，现在回头看来正是如此感觉，只是这雨何其无辜！”

玄微子目视远方，眼神似乎有些呆滞，但又极为有神，“鲁兄又要多愁善感了？同是这雨，久旱之人遇之则喜，久涝之地遇之反忧，而我则不喜不忧，或者说这不喜不忧本身便是一种喜，这雨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，只是所遇之人心境不同。《道德经》首篇曾曰：‘故常无欲以观其妙，常有欲以观其徼’，我以无欲观此雨，见其自然无碍我心，而我欲观此雨不过欲观天地运行轨迹，不以有欲而害无欲，则此雨于我心仍是无碍！”

“听闻久远之前你于雨中悟道，一朝破大宗师境而入逍遥境，竟也是这雨的功劳吧！”

“因缘际会，造化之功。说到雨，十年之前的异象你可还记得？那年自七月初一突降大雨，连下七日七夜，最后一日突然放晴，满天星斗闪耀异常，反而衬托得日月无光。”

“怎么不记得？那夜有一群璀璨流星直奔东南而去，看方位大概是江左南吴境内。”

“当时我正于南方游历，倒是有幸寻到了那个孩子。我与他道缘颇深，就自作主张，收了他作为你我两人的小徒弟。恐怕多不了多久，那孩子就会让天下大吃一惊。就像五百年前的那人一样。”道人说到这里，眼神中竟是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感怀神色。

鲁山海并不知身旁这位好友已超凡入圣多少年，甚至已在这世间活了多久，只知道应该有很久了，从他的广博至极的学问见识中，从他偶尔微微流露的对于久远往事的怀念神色中，鲁山海还是能琢磨出点什么来。昔日相遇之时，是在一次南北文化交流的盛会上，最开始那道人于他而言亦师亦友，渐渐又以平辈相称，不过两人谈天说地，论道问学，确实算得上极好的知己。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”，英雄自当不问出处。

鲁山海突然问道，“有多天才？难道还能和直追儒道二祖？”

道人笑道，“我很期待！”

“不过他的身体有些麻烦，极阴极阳，取名梅夏，倒是极为贴合，寒梅六月中，正好就是此番光景了。你若得闲，将来带他去找一次陆通，看那位老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。”

“好好好，依你依你。我和陆老弟倒是说得上话，也说的对脾气。回去吧，我正好要去认真钻研一下怎么破那号称‘圣门奇阵’的子夏剑阵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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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小镇的学塾外，小姑娘下了学就高兴地往外跑，因为今天父亲会来接自己，当然还会带上自己七岁的弟弟。毕竟弟弟年岁也不小了，该找家靠谱的学塾学习了。

端木菱微笑着看着女孩一路跑到门外，操心着本不该操心的事：不知道将来会便宜哪个臭小子！

此时小姑娘却去而复返，不过后面还跟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，右手牵着一个男孩。那男子模样有些冷峻，但看向孩子的目光却满是慈爱和宠溺。

“先生，我爹有事找您说。”

那男子投来微笑，道：“在下陈风，多谢先生这几个月对我家丹青的照顾。孩子回家也时常说您的好。我们是该来登门感谢的，不过却是要更麻烦您了，这个小的也到了该上学塾的年纪了。”男子心里却惊讶于眼前这个看着有些慵懒的学塾先生的身份不凡，呼吸吐纳之间，极有法度。

端木菱也是吃了一惊，自己竟也看不透对方的实力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，要么是这人有遮掩气息的特殊方法，要么就是对方境界极高，有可能比自己还要高一线。不过端木菱倒是并不惧怕罢了。而且对方明显只是表达善意来了，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，端木菱应道：“倒不是我不愿意，实在是家中有事，这几日便要远行了。”接着苦笑道，“说出来不怕您笑话，委实是年级也不小了，家中长辈催得紧，怕是这次回去就再不得闲溜出来了。”

陈风沉默思索，似乎在犹豫接下来儿子求学的事该怎么办。

只听对方又说，“不过您也不必忧心，我走之后，自会有另一位不错的塾师来接任。”

“先生要走了？”叫丹青的小姑娘惊讶问道。

端木菱低下身来，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，“我明日上完课才走，明日再告别不迟。”

小姑娘心情有些低落，低声哦了一句。

中年男子笑着安慰道，“没关系的，丹青，有句话叫作，‘人生何处不相逢’，每个暂时分开的朋友将来总有机会重逢的。”

平日开朗的小姑娘又恢复了一点神采，笑着跟老师说了声再见，一边向后挥动着左手一边牵着父亲的衣角走了出去。

端木菱仍然立在门口那里半天，久久发着呆。好徒儿，师父也舍不得你啊，实在是年纪大了，见不得离别伤感了，所以这次就不辞而别了。书上说，人生何处不相逢，可是书上又说了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师父给你留了一本书，你可别小看这本书哦，这可是师父的传家宝，你要好好用功，希望将来仍有相逢之日。端木菱手指轻点，屋内桌上的一支羊毫笔一跃来到一张空白的信笺上，自行书写起来，像是无人的旷野有人正翩翩起舞，有一丝诡异，亦有一丝赏心悦目。